住在韓國特有的半地下房、在社會底層掙扎求生的金基澤一家人,大兒子基宇偶然獲得了擔任有錢人家孩子家教老師的機會。朴社長一家人和善親切,不太流露富有人家常見的傲慢無禮,基澤一家逐漸食髓知味、貪心地想著終於能一起雞犬升天,卻沒預料到,想要走到陽光下,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……

 

 

基澤(宋康昊飾):是往上爬的好機會

 

第一個鏡頭,預示了整部電影,從半地下房的窗口,直往下沉。韓國特有低於路面的半地下房,靠著開在地面的窗戶透氣,陽光照射不進來、擁擠又潮溼,是底層人民便宜窩居生活的空間。基澤一家人生活窘困、卻因為生性樂觀還算隨遇而安,兒子基宇(崔宇植)與女兒基婷(朴素淡)沒有考上大學,全家都是無業游民。

 

窮到手機都被停話,wifi是他們接零工、賴以為生的手段,拿著手機四處找訊號,偷接鄰居家的wifi,卻發現鄰居開始鎖上了密碼。這家人靠著撿別人的殘渣過活,生存的機會,各個角落都要找,再難都要努力找,微弱總比沒有好,這就是窮人家的日常。

 

 

對於隨地小便的醉漢,他們厭惡但妥協容忍,基宇的好友敏赫來訪,卻直率喝叱,一家人看著他理所當然地捍衛正義,忍不住暗暗崇拜,果然「有錢人家的小孩,什麼都比較會」。

 

敏赫準備出國,出於同情將手上的家教機會轉給基宇,嘴巴上說信得過,說不出口的潛意識,是知道他構不成威脅。(初看時覺得他善良,但現在回想起來,難道不正呼應了忠淑那句經典的推論嗎?)

 

要出門面試的那天,基宇穿得體面,媽媽忠淑(張慧珍飾)蹲在門前刷那顆山水石,這家人翻身的機會要來了嗎?基宇帶著全家人,從半地下的陰暗房子,一路向上爬,爬上陽光和煦、庭院寬敞的豪宅人家,爬上了看似終於苦盡甘來的美好未來。

 

 

朴社長(李善均飾):我無法忍受逾越界線的人

 

朴社長謹守上流世界的界線,因此他特別討厭某些行為。討厭得不是行為本身,而是:『為什麼非要逾越界線?』只有上層的人會在意界線,不願意自己生活的優越世界被入侵,因此維持「有禮地介意」已經是他們能展現的最大善意了。若還需要他們來指出對方的越線行為,便傷害了他們禮貌形象的自我投射,因此更不能接受那樣的行為。

 

但下層人可能根本沒有自覺,較為聰明靈巧的人,能在生活中隱約意識到那條線,這在上層人眼中叫做「舉措有度」,所以較有機會接近他們的世界。上層人需要的,是「意識到界線並且乖巧不踩線」的下等人,來穩固維持他們的日常生活。如果下層人想要更接近上流社會,就必須謹守分際。多諷刺。

 

連解雇下人都要避談原因,只因為「沒必要降低格調」,即使只是說出口都覺得自己被冒犯。細想起來卻是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,內心的偏見在第一時間就給對方定了罪,奪取了話語權,不容辯駁。

 

而不同於言語、行為、服裝等等,「味道」是最招搖的侵犯,卻無法可管。因此朴社長下意識說出:『有金司機的味道』,厭惡之情溢於言表。不像單純的多頌,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。下等人有一樣的味道,半地下房的霉味,生活中無法褪去的窮酸味。越冷淡說出那句話,背後的意思越傷人。

 

 

社長夫人(趙汝珍飾)親切和善,容易相信人,比她在這家裡住得還久的管家雯光(李靜恩飾)、與司機打理了他們夫妻倆的日常生活,兒子女兒也交由家教來協助照顧指導。依靠下層人的勞動力來維持體面有禮的生活品質,單純無害的個性從眼神中便可窺見,金錢能解決她生活上遭遇的難題,自然無需過得張牙舞爪。

 

但依靠這樣的單純,恐怕無法在底層世界存活。基婷聰明伶俐、演技一流,懂得應對進退間的幽微人性,將社長夫人安撫得服服貼貼。忠淑則是權力一把抓,漂亮取代這間房子『地下女主人』的位置。一家人透過密不透風的完美合作,如同八爪章魚般牢牢纏住了這間房子。

 

基婷找出了問題癥結點:離開這裡才能擺脫半地下房的霉味。

 

困窘生活的窮酸味,轉化成陰暗潮溼的霉味。好像只要搬離開,就能徹底擺脫這股讓人不悅的氣味。這樣想來突然希望滿滿,基宇抱著那顆石頭,彷彿已看到成功後的自己,連帶生出了親自驅趕醉漢、大聲講話的信心。

 

 

在電影中段,一家人佔據豪宅,享受了一回「有錢人生活」,這場戲是本片的關鍵轉捩點,照亮夜空的一道閃電,揭示了劇變,故事也從地上生活,進入地下生活。這個安排既實際又抽象,從寬敞明亮的豪宅,轉入暗無天日的地下室,地上地下的界線始終都在,既是空間,也是生活水準線。底層世界,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中是眼不見為淨的,更遑論上流社會。

 

忠淑:不是有錢「卻」很善良,是有錢「所以」善良。錢是熨斗,把一切燙得平平的,沒有皺摺。

 

曾經有好表現又如何?就算年輕時獲得了一堆獎牌,沒有錢還是要窩在半地下房過一天算一天。有錢不代表一定善良,在忠淑來看卻至少擁有「可以善良的權力」。什麼難題都搞得定,人生當然平順明亮得多。

 

基澤夫婦說著,半夜只要開燈,蟑螂會全部躲起來。這一家人見不得光的行為,也將隨著亮燈般的閃電,開始無所遁形。

 

前管家雯光狼狽出現,讓所有人錯愕。原來,依附上流社會施捨食物殘渣的生活,隨時能夠被輕易收回,前半段的優雅能幹,被打回原形,也只是一瞬間的事。

 

雯光:忠淑姊本來是好人的啊,卻踢了我一腳…

 

基澤一家與雯光夫婦,一前一後地握著把柄威脅,彼此折磨、不留活路。下等人的翻轉終究只能到這種程度,時常很容易因為獲得被施予的特權,而產生自己階級抬升的錯覺。在這種情況下,對於比他們弱勢的人,更不留情面。因為手中上升資源的爭奪由不得心軟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,此時的競爭更加原始而赤裸。

 

雯光丈夫:地下房、半地下房,全韓國有那麼多人都在過這樣的生活,這樣有什麼不好嗎?反正老人年金也沒我的份,我在這裡過得也很好,好像我一直住在這一樣,婚禮也在這辦,老了也能繼續在這裡恩愛,我過得很舒服,請讓我們繼續住在這裡吧!

 

對於這樣的生活,下層人竟然仍然是感謝的,能生存已是萬幸,也逐漸安於苟活的日子。我不由得感到一陣心酸。他好像在說著自己的生活,其實是關照到整個韓國社會。無法擠入大公司,在韓國意味著沒有希望的人生,做小生意本來就時刻走在鋼索上,大財團掌握社會及政府資源,壓縮了貧窮人口的生存機會,有時候一步走錯,便落入慘無天日的地獄。下一代沒機會獲得良好教育,與大公司絕緣、無法翻身,只能繼續負面循環,複製無望的未來。

 

 

見識到如鬼魅一般活著的下等人,是上流社會裡純真孩子的惡夢,總有一天他們會深刻理解到,「原來有人是這樣活著的啊…」而後便是成長的開始。但,他們的未來究竟是應證了忠淑說的:「如果我有錢,也會那麼善良」,還是成了因為一包堅果就大鬧飛機要求掉頭的荒唐富二代,就要看個人造化了。

 

慌亂中一家人躲進了客廳桌下,朴社長夫妻躺上了沙發。地位高低,畫面沉默展示。朴社長終於開口說出了真心話,『金司機蠻好的,偶爾會幾乎要越線,但最後都會停下來,這部份很好,就是身上有股味道,沒錢人都有的味道。』味道會粗魯無禮地越線,窮人連存在都令人不悅。

 

然而社長夫妻的親熱戲,一瞬間褪下了富有、貧窮的外衣,人類的慾望,本質上並無不同。

 

 

基澤跟孩子們好不容易逃出了豪宅,冒著傾盆大雨想躲回家。從上層走到下層,到底他媽的要走多久,一路向下、向下、再向下,逃亡般地不停向下,到地獄夠不夠呢?站在走不到盡頭的階梯上,大雨從腳邊沖刷而下,卻再也邁不開步伐。越下越起勁的傾盆大雨,彷彿不留情面的現實衝擊,這狼狽的一家人會走向何方,鏡頭給了我們無言的交代。向上爬的過程如此緩慢,生活卻輕易地再次向下沈淪,難道底層人們沉沒的人生真的勢不可擋?

 

一場大雨,讓社長一家掃興取消了慶生露營之旅;同一場大雨,下層人面對的卻是生存問題,他們的房子幾乎被大水淹沒,基澤載浮載沉、基宇抱著石頭不放、而基婷崩潰地壓著不斷噴出糞水的馬桶。此時,畫面平行剪輯豪宅地下室裡雯光的丈夫,滿臉鮮血卻還不停地用頭撞擊牆上的開關,一次又一次、一次又一次……窮人的求救訊號被這社會抹去了聲音、視而不見,永遠沒有機會上達天聽。

 

基澤:你知道什麼計畫永遠不會失敗嗎?沒有計畫就不會失敗。做什麼都可以

 

 

為什麼現實中,窮人似乎更容易今朝有酒今朝醉、過著走一步算一步的生活?因為窮人對未來的掌控度實在太低,由於擁有的少,幾乎沒有預做防範跟應對的能力,眼光看不到三年五年後的未來,只能鎖定在尋找下一餐的著落,畢竟,就連一場大雨都足以讓他們流離失所。計畫,計畫是什麼?能夠活過今晚見到明天的太陽,已經是很值得稱讚、了不起的事了啊。

 

豪雨過後,社長夫人起床悠閒地在衣帽間挑衣服準備出門採買,父子三人則在避難中心爭搶救濟的衣服。強烈對比的平行剪輯,再次一刀劃開兩個世界。

 

基宇失神看著窗外的人們,喃喃地說:都是臨時過來的,他們卻都很從容呢......一點都不苦惱……

 

把這從容的餘裕直接平靜地指出,一點餘地與偽裝的空間都不留,殘忍至極。也正因為這樣的落差,讓剛經歷過生死交關的下層人,精神開始游離分裂,忍無可忍之際,生活在地獄朝鮮最底層的人們,承受不了壓力鍋中的生活,終於爆炸反撲,進而訴諸暴力來控訴這樣的煉獄,爬出了地底,一路闖進上流社會的群體中,血跡斑斑、殺紅了眼。

 

一片混亂中,有錢人逃的逃、退的退,剩下底層人與底層人互搏。那畫面看來荒唐,卻越想越悲涼。與上層人無關,這是場弱弱相殘的悲哀戲碼。

 

恍惚間,關於生存的掙扎已耗掉了最後的力氣。感謝老闆賜我住、感謝老闆賜我食,在扭曲畸形社會結構下自我畜化的人們,早已磨掉了身而為人的自尊。那聲習慣成反射的洪亮respect,成了這燦燦陽光下最大的諷刺!

 

基澤深受震撼的複雜表情,不全是出於復仇,更多是摻雜了不可置信與恍然大悟後的悲憤,原來自己這種人竟然被厭惡至此,根本是對自身存在意義的全盤否定。

 

而後,他接續了雯光丈夫的位置。也是,全國有那麼多人,住在地下、半地下,他們一家人在半地下生活了那麼久,再墜一層到完全不見天日的地下,又有什麼難的呢?反正沒多久就會習慣了。大家都是這麼習慣於自己的位置的,階層早已停止了流動,貧富的界線就是這麼難以跨越。

 

如同那顆不動如山的神祕石頭。

 

 

從一開始出現,是從上等人敏赫手中接過來的,衝破界線的機會要從富人們手上施予。基澤跟基宇父子覺得新奇但看不出個所以然,基婷一心注意敏赫,對其他毫不關心,而比起翻身的機會,媽媽更在意全家人的溫飽問題。準備面試家教那一天,忠淑蹲在門前,刷洗這個得來不易的階級翻轉契機,這一家人往上爬的機會終於來了。

 

當他們在崩潰大雨中跑回將要被大水淹沒的家,基澤搶救重要財物,基宇卻抱著石頭不放。這珍貴無比的機會怎麼能放掉,是他們一家子扭轉人生的盼望啊。

 

基澤問:你為何要一直抱著那石頭啊?
基宇茫然地說:我也不知道,是石頭一直黏著我,它一直黏著我

 

基宇認為是自己帶全家人踏進這個局的,身為長子的他有責任要解決,當他下意識抱起石頭、想要扛起讓全家翻身的責任,一勞永逸解決地下室夫妻的時候,卻手滑將石頭摔了出去。

 

 

翻身的機會,所有底層人都想要,然而當機會到手邊的時候,卻常常在自己手上搞砸。旁觀的我們瞬間怒其不爭,暗罵這些人如此不中用,活該在底層被欺壓。

 

卻忘記,經過了一夜的生存折騰,拿在手中的東西,他們根本沒有力氣抓住。底層人群因為時常需要分心處理太多生命攸關的挑戰了,這些「每天發生的意外」耗去他們巨大的能量,幾乎已無法有再多腦力甚至體力來「好好把握機會」了。

 

而從他手中飛出去的機會,就變成了別人攻擊他、踩著他往上爬的武器。跨越階級界線的機會太稀少、太珍貴,下層人會彼此爭到頭破血流,自相殘殺的悲劇不斷上演,上層社會的人們,卻時常根本連這樣的醜態都不需要看到。

 

是的,那顆石頭就是上下層世界的殘酷界線:神聖不可逾越,想要僭越,非死即傷。

 

寫文的現在,對本片穿插的黑色幽默笑點,卻已再也笑不出來。許多畫面一再在眼前浮現,尤其是開頭在消毒殺蟲劑煙霧瀰漫下、如蟑螂般折騰逃竄、驚叫連連的一家人,和站在明媚陽光下、看著眼前朴社長捏鼻子撿鑰匙的滑稽舉動、那雙盛滿控訴和失望的悲憤淚眼。

 

這景象難道不覺得似曾相識嗎?鄰里街道消毒時爬滿被逼出地面的蟑螂,淹了一場大水後,街上滿是從下水道暗處被沖出的淤泥垃圾,整肅市容的低端人口清掃,或者是,捷運站旁冬夜裡無情冰冷的強力水柱……狼狽殘酷,其實無所不在。

 

寄生,是指依附在其他生物體內或表面,靠吸收宿主體內的營養維生,進而延伸為自己不事生產、而靠剝削他人生活的行為。本片片名Parasite(韓文片名:寄生蟲),中文譯做【寄生上流】,所要講述的主角究竟是依附上流社會而活的底層人民、或是寄生於別人勞力付出的上流社會,平行對照出現了值得玩味的雙重解讀。

 

 

韓國導演奉俊昊對本片展現了高超的掌握度,在商業與藝術之間取得絕佳平衡,幾無懸念地一舉拿下今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。演員整體表演調教到位(尤其是超級強大的演技保證宋康昊)。故事節奏明快、針砭犀利,劇本表裡緊扣,既讓意外交會的這兩家人在我們眼前鮮活立體,又擴大直指了韓國社會的貧富階層問題,揭櫫人性的晦暗與矛盾之處。讓人看完時覺得一口氣在胸中沈鬱難解,因為這些人裡,又有誰是絕對的惡呢?

 

對比多頌和多慧,在父母的殷殷呵護下,一出生就擁有好環境,過著優渥生活的他們並沒有錯。然而社會事實仍舊是事實,貧富階層鴻溝一直在,彼此寄生的現實體系並不會消失。

 

為了追求階級跨越,有人丟了性命、有人賠上一生。基宇背負著振興家族的責任感,要翻轉自身命運,帶家人向上爬,走上階梯,走到陽光底下。看到最後,我幾乎要相信,也許真的會有那麼一天,只要努力就會有機會實現夢想的。最後的結局,卻讓人血淋淋地意識到這個悲哀:原來,這就是現實,這才是現實。讓我們不願意承認都不行,上不去的,永遠都上不去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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