性別不平等所造成的女性困境,全世界皆然,在被稱為幸福國度的芬蘭也不例外。從專題〔一次性事件〕中挑選出來六部短片,重新剪輯組合後,成為我們現在看到的【女性日常】,最神奇的是,由多位導演拍攝的短片,卻融合得十分流暢,講述了隨處可見的女性生活紀實。

 

本片捨棄常見的六段故事依序呈現手法,避開了『「情緒推高、落下」x6次』這種短片集錦容易帶來的必然情緒變化,交叉剪接打亂了五位女性與一位男性的遭遇時間線,讓每個故事的情緒同步堆疊,並且在接近片尾高潮處,巧妙安排影像與聲音交錯,迴盪在平淡日常畫面中、女性聲嘶力竭的求救與控訴,更顯得刺耳震撼。

 

除此之外,結尾收得十分漂亮,成功調動觀影者的感受。看完全片的你,完全可以預料到即將發生的事,如果你也體會到那股暗自著急的緊張不安感,便是順利收到了全片最誠懇的邀請—歡迎來到「女性日常」。

 

以下涉及劇透和細節討論,建議看完電影後再回來討論。

 

9

 

公車上,鏡頭帶領我們跟著兩個年輕男子的目光,貪婪爬過女學生米莉雅的肌膚,從穿著絲襪的膝蓋到被暱稱為「絕對領域」的大腿,當我們也幾乎要因為熱切的視線而跟著起雞皮疙瘩的時候,兩個男子開口搭訕。然後出現片名—【女性日常】。

 

『妳看起來很緊』

 

兩人持續騷擾米莉雅並提出邀約,『妳的絲襪很美...妳的腿很漂亮所以穿起來很好看』,言語與舉動開始越界。被拒絕後,兩人開始提高笑鬧的音量,並用充滿性暗示的語言羞辱、攻擊。全車的人卻只是用眼角餘光偷看,沒有人挺身而出。

 

米莉雅為了閃躲兩人,只能倉皇提早下車走路,遲到的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走進教室。性騷擾的被害者總是承受最多關注視線的人。面對老師關切的詢問,她搖搖頭說沒事,眼淚只能無聲地掉。

 

『妳只是被摸了,又不是性侵被害人』

 

希拉和老公甜蜜出遊,卻在餐廳被陌生男子摸了屁股一把。當希拉氣急敗壞地對丈夫說自己被騷擾了,注意到老公因為自己的氣憤而不自在的神色,忍不住問『他摸我的屁股讓你覺得丟臉嗎?』希拉入座後仍忿忿不平,看到加害者若無事然地跟家人同坐用餐,更讓她壓不下心中的怒火。

 

1

 

希拉跟老公出場的第一幕,是兩人剛在飯店親熱完,希拉對親密行為主動熱情,卻不代表對自己的身體隨便,『即使我跟我老公上床,也不意味著任何男人都可以摸我!』女性面對傷害,可能在腦中設想過百萬種報復的方法,但有多少人能真正化為行動?

 

老公的反應也很真實,一開始試圖站在老婆這邊,但只是口頭說說沒有行動,等情緒高峰過了之後,便想息事寧人,如果老婆還為了這事生氣,就是她想不開了。一下子從「一致對外的並肩關係」,回到「兩人世界裡的相對關係」。因此開始找排解僵局的「解決方法」,認為「如果妳生氣,就採取行動,如果沒有要採取行動,就別再生氣了」,沒出口的下一句潛台詞,是「不然妳到底想要(我)怎樣?!」

 

此時確實感覺到她的進退兩難,老公不是她,無法體會她受的委屈,若要照顧老公的心情、不讓這個假期走味,最好的作法是忍耐並忘記,甚至接受建議換地方,但是心裡卻又過不去,自己是受害者為何必須迴避逃離?

 

非當事人想解決的常常是「糾結的困境(與妳我有關)」,而非「騷擾的行為(只與妳有關)」,導致受害者仍舊落回孤立無援的處境,甚至因此還得承擔「破壞氣氛」、「小題大做」的責備。因此希拉只想問「無法忘記被騷擾的羞辱氣憤感,是女人的錯嗎?」

 

『嘿,我不想這樣』

 

男子趁派對散場後,偷偷潛入艾美房中,向她表明自己的愛慕,要求她讓他留宿一晚,想著應該不會怎樣的艾美同意讓他打地舖。男子在聊天中釋放出善意,兩人的關係似有進一步的可能。男子卻不斷透過言語和舉動試探艾美的底線,原本的曖昧漸漸變了調。得寸進尺的要求被艾美拒絕了,但在追求與冒犯之間的模糊界線,一直在浮動,試探跟侵犯也只是一線之隔。

 

2

 

特別喜歡這段點出了男女關係間的模糊地帶。女性對於建立關係也是會有期待的,甚至可能在還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時,選擇較溫和的作法來保留兩人進退的彈性,本來就不可能只在全有或全無的兩極間做選擇。要求女性若想避免性騷擾,就必須斷絕一切互動的空間,若不斷絕,就別抱怨性騷,這種「非此即彼」的二分法,其實只是放棄思考的挑釁,刻意忽略了人際關係中的複雜性。現實中對於兩性關係,不只男性在試探,女性也同樣在摸索,該保持多遠的距離、該讓對方靠多近?除了少數故意陷害的案例之外,大部分的女性,其實也是時刻在拿捏彼此的距離。如果太沒防備,自己是不是會受傷?如果太嚴厲,是不是就沒人敢靠近?

 

當某些人用譏諷的態度面對性別議題時,一刀切地認為那些為受害女性發聲的呼籲都是在「仇男」,嚷嚷「男人以後最好閃遠點」,硬要貼上女權標籤,卻忘記這兩極中間,本來就還有、也該有讓「互相尊重」運作的空間。

 

被多次拒絕的男子躺回地上,仍舊一廂情願地「照顧」起自己的需求,變相強迫艾美承受他的慾望。艾美委屈的眼淚,又何嘗不是對於良好關係期待破滅的遺憾跟追悼呢?

 

『問題是,你們要演得像真的』

 

舞台劇排練時,女演員安普接受了導演的指導,跟對手男演員模擬著性暴力場面。再多一點、再真一點、再狠一點,當她對於每次排練都不同的「硬上」片段表示疑慮時,不是被忽略、就是被否決。無法預期的互動,逼出她更真實的恐懼與抵抗。沒辦法經由排練對「逼迫就範過程」產生熟悉感的她,就像一次又一次在舞台上遭受性暴力。

 

3

 

試圖提出意見的安普被突兀地打斷,『難道妳覺得不安全嗎?』旁邊的女性工作人員平靜插話詢問,既代表「接受權威」一方做出的隱性質疑,卻又微妙地暗示我們一定有某種「感同身受」才會如此一針見血。

 

看著導演若有所思卻又一臉深沈莫測,安普楞了兩秒、略帶遲疑地說「...嗯...不是...我只是覺得...」硬生生把自己的顧慮吞了回去。導演與男主角熱切討論暴力的概念該如何做更有衝擊效果,我們卻跟安普一樣,面無表情、內心逐漸母湯。

 

我們看得出來她的疑惑和不自在,即便覺得不妥,為了工作、為了專業表現、為了業界口碑,職場上的性剝削,還是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存在。

 

『沒有證據,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......她就是喜歡被討論、被注意』

 

公司慶功派對上,男男女女在一起喝酒閒聊「世風日下,我都不太敢跟人擁抱了」七嘴八舌開玩笑,說著「性騷擾根本沒有那麼多」,「至少我沒碰過」,「我認為metoo運動太過火了」,「我就從來沒被任何人騷擾過」。

 

6

 

卡提雅原本也附和著,只是酒精作用下有感而發開了個頭,說出自己去年被上司性騷擾的經驗。卻開始引發眾人私下的批評與圍勦。她的輕鬆自嘲看似雲淡風輕,其實更像是要說服自己,只有「不把它當回事,它才真的不是回事」。

 

然而真正可怕的是,最尖銳的批評,有時候反而來自女性。從懷疑這段經歷的真實性,質疑她的動機,從她的行為中找事件發生的原因,到批評她沒有證據的「隨口一提」只是胡亂污衊,甚至氣憤她「破壞和諧」。

 

這充滿既視感的反應可能來自「鞏固自身安全感」的需求,當可以從受害者身上找到「壞事發生的原因」時,就可以自我安慰只要「不像她一樣」自己就會沒事,試圖迴避「壞事有可能發生在我身上」的恐懼感。這樣缺少思考求證而簡單歸因的舉動,促成了許多「責備受害者」這既鴕鳥又荒謬的詭異現象。

 

『性犯罪的案件有一堆,你要接的是哪一件?』

 

菜鳥檢察官阿雷斯基被指派處理性暴力案件,卻發現原來類似的案子有成千上百件,這個案子對初次經手的他來說很特別,對其他前輩來說則早已麻木,只是無數案件中的一件「小案子」,也間接暗示著「性傷害」比起其他罪惡來說根本不算什麼。開庭時,被告甚至無法坐在法庭上,跟加害者待在同一個空間裡,更無法在法庭上鉅細靡遺聆聽自己被侵害的殘暴過程,否則等於用言語再強暴了她一次。

 

8

 

在加重性侵、性侵、合意性交之間,每個提出指控的嚐試都是一次賭注。罪名會不會成立?成立後判刑會多重?如果不成立、或是獲判的罰則輕微,是不是提告過程中一次次回想細節、在腦中重演受侵犯過程的一切痛苦都成了白費,還被法院認證「妳的痛苦其實沒那麼痛苦」?不確定最後的判決是否能讓「正義得以伸張」,但可以確定的是,被侵犯的痛苦肯定得要反覆回想經歷。如果是你,你會站出來嗎?

 

把受到傷害的記憶埋起來,它就「傷自己當下這麼一次」,似乎以為只要拼命壓抑,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機會讓痛苦可控。但當決定攤開在陽光下時,一切必得鉅細靡遺:妳當天穿什麼、妳跟對方怎麼認識的、妳為什麼這樣說話、妳怎麼會去那裡、妳為什麼有那樣的舉動、妳怎麼不拒絕、妳難道沒試過反抗、是不是根本是兩廂情願的、妳誇大細節吧、真的有那麼痛苦嗎、妳離開的時候看起來很平靜、妳看起來不像被侵犯了......

 

在加害者受到懲罰之前,受害者已經被徹底懲罰過了。

 

也因為如此,原告不只在這場審判庭中缺席,許多受過傷害的「她」,都在爭取公道的選擇面前「缺席」了。而此時還會有人責怪,「妳不出來提告就是縱容的共犯」、「心虛才不敢告」,我們的社會,真的需要再多一點理解他人處境的能力。

 

直到艾美跟性侵受害者在法院走廊擦身而過,我們突然才回過神來,這些受到傷害與壓迫的女性,其實正存在我們四周。對於她們的傷痛,我們也許知道,也許不知道,但我們的反應是什麼?我們驚訝於聽到安普在錄音室中錄下的台詞,聲音與畫面做了不同步處理::

『我什麼都沒做錯,誰可以救救我!?...救命,誰可以救救我...我什麼也沒做...』

痛徹心扉的哭喊聲迴盪在舞台、餐廳、還有每個角落,人們卻仍舊做著自己的事,如實呈現了心痛的事實,「多少女性在呼救,你我卻聽而不聞」。而後看到一個女子在浴室中清洗全身的血跡,紅色的液體沿著雙腳流下....這時的女子,是哪段故事中的女性?還是你我身邊的誰?

 

【女性日常】試圖用六個人的遭遇,立體建構出整個環境對於女性的不友善現況,不是要去定調「男性全部都是加害者、是敵人」(且這並非事實),而是想告訴大家,你我有多容易在現有的兩性互動模式與社會架構中,有意無意撞上這樣的困境。

 

片尾的安普在公演完的深夜穿過公園要回家,一名身著帽T的男子安靜地尾隨其後,越走越近、越走越近...

 

如果這時候的你也跟著屏住呼吸、心裡暗叫拜託不要....恭喜,經過了整部電影,你終於瞭解,那種無時無刻如影隨形的恐懼、自我質疑與解嘲,不需要真真演變到騷擾甚至傷害,恰恰好是這樣的不安、無助與害怕,反覆出現在各種情境裡,才是真正每日每夜、在你我身邊上演的「女性日常」。

 

 

本文圖片版權所有:佳映娛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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