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愛，留在海灘那一天】於是遺憾成為了必然｜私房影評｜－我歇斯底里的愛戀 ★Aileen x 電影、音樂、閱讀、人生★

剛完成婚禮的小夫妻Edward（比利霍爾 Billy Howle飾）與Florence（瑟夏羅南 Saoirse Ronan飾）來到卻西爾海灘，準備享受兩人的蜜月假期。從Edward正興奮自己考上牛津那天的一見鍾情開始，經過了學生時代的交往、受到雙方家庭的接納、決定互相扶持一生後，終於步入禮堂。緊張的兩人在生澀的初次親密接觸後，意外爆發了巨大的摩擦。一場爭吵，難道真能讓如此相愛的兩人關係生變？

【愛，留在海灘那一天 On Chesil Beach】改編自曼布克獎得主、英國知名作家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同名作品《卻西爾海灘 On Chesil Beach》（其作品《贖罪》亦曾改編成電影），當電影清楚地以此為名，故事也圍繞著這片海灘展開。扣除掉結尾前的補述，故事主線的時間，嚴格來說只有一頓提早到來的晚餐+一場（失敗的）床戲，但在短短的一下午內，我們卻從各種記憶閃現的畫面，耙梳了這對幸福小夫妻如今修成正果的戀情。

故事從兩人入住到用餐時開始，不斷在對話中穿插跳接過往的片段，每個轉場都具有設計巧思，從聲音連結到回憶裡的行為，從動作連結到回憶裡的事件，一次次的回憶重播中，我們看到兩人各自的家庭背景、相處的模式、情感的累積和個性的呈現等等，種種細節讓這兩個人在我們眼前從平面一次次疊加成立體。然而在目光逐漸聚攏的過程中，我們也從兩人既親暱又略顯生疏的微妙關係裡，嗅出彷彿有不尋常的祕密正在發酵。電影中的時間很短，我們卻陪他們走過了一整段愛情從建立到崩塌的過程。

Florence出身上流階層，父母對她的教育嚴謹，在良好家教的背景下仍不壓抑她聰慧的靈巧個性，給予她在音樂事業發展的企圖上最全力的支持。Edward則是鄉間人家子弟，父親溫和開明，兩個雙胞胎妹妹充滿個性與奇想，然而母親精神狀況不穩定，自由迷人、卻又像個不定時炸彈，難容於世俗的脫序行徑，早在Edward心裡種下了不安定因子，他對這個家既充滿保護慾也難免有些自卑，同時擔心自己可能遺傳到媽媽瘋狂的隱性基因。

年輕的他不夠有自信，也不夠穩定，所以在面對親密關係初體驗的時候，因為太在意而容易緊張與反應過度，然而原本可以是小兩口略顯笨拙但可愛的初夜回憶，卻在Florence的情緒爆炸下擦槍走火而崩盤。

她是個神經質的瘋婆子嗎？電影拍得極端隱晦，然而若錯過這個線索，便會無法理解如此不可挽回的決裂是如何產生的。當婚禮前跟妹妹笑談「恐怖床笫指南」時，Florence的驚恐與厭惡似乎超出常理，少了將成為新嫁娘的羞澀與期待，我們原以為是當時上流禮教下的矜持，讓她排斥這種「低俗」的行為。然而在兩人真正開始親密接觸時，Florence極度緊繃，排斥感更加嚴重，扭住床單的手指，在緊張之外還加上了忍耐與克制。在她腦海中回憶畫面閃現，兒時的她跟爸爸在小船上就著幽暗的天色收拾繩索，爸爸的身影在後方如陰影籠罩般難辨、她的表情茫然，而此時的Edward已達高潮。當Florence發現殘留在她大腿上的黏稠精液時，細微表情迅速複雜轉變，而後徹底崩潰失控，我們隱約意識到，年幼時的Florence可能遭遇了猥褻甚至性侵，當時的她也許甚至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，長大後出於下意識排斥這種行為，直到此時如閃電雷擊般的恍然大悟，讓Florence毫無招架之力地徹底崩潰。厭惡、慌張、排斥、羞愧的情緒一擁而上，於是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單純享受與愛人的肌膚之親，才會那樣奪門而出。

「如果她能好好說出口就好了，如果她能娓娓道來自己的傷痛，那麼愛她的Edward想必可以理解而更加心疼她。」我們這樣想著。但是怎麼能在這新婚之夜呢？大學剛畢業的她，在跟最愛的男人交換誓言、滿心期待即將迎向幸福新世界的那一天，她領悟了自己曾經受到什麼傷害，在這個當下，她怎麼有辦法好好說？怎麼有辦法安慰自己當時沒做錯事？怎麼有辦法想像再次接受如此親密的行為？在這一天，在這當下，面對摯愛，她是絕對說不出口的。她沒有辦法思考，也無法想像自己是否能夠克服這層障礙，只想逃離、將一切記憶都埋葬，因此脫口而出這看似理性的「婚姻方案」，她以為只要避開這一個步驟，兩人生活就還是可以美好如常，她對Edward的愛並未改變，只是暫時不包含肉體。卻沒想到徹底傷了Edward的心。

在新婚第一天拒絕未來肌膚之親的傷害力道，遠不及對方親手將自己推往其他女人懷抱的受傷。因為Florence毫無保留地愛，甚至讓這份愛擴散到Edward的家人，因此Edward無法想像有什麼難關是他們兩人無法跨越的，或是Florence無法開口對他傾訴的，這是個照理不該存在於兩人間的隔閡。因為沒有這層可能，因此Florence所有的抗拒，都是對著自己而來，自己的笨拙、不足、以及不完美，都在這個拒絕下彷彿被無限放大了。此時的推遠，是在他生理上最無防備、心理上也最滿盈的時候所給予的重重一擊，沒來由的拒絕與揚棄徹底傷了他的心。不論是哪裡出了錯，那一道牆對Edward來說可能永遠都無法跨越。

Florence: I need to know your worst side
我需要知道你最糟的一面

在戀情如膠似漆時彷彿幾乎摸透了對方的一切，但當侍者佈置餐桌時，Edward隨口說的一句：「請把位置佈置成面對面，面對彼此」，雖然是愛侶親暱的表現，卻一與雙關地暗示了我們，從現在開始，這兩個人才要真正「facing each other」。愛一個人最難的部分，從來就不是愛對方的優點，而是包容對方的缺點與回憶暗面。在這間蜜月套房裡，兩個人既熟悉又陌生，在戀情中可能還未能接觸到對方性格中真正有缺陷的部份，婚姻卻是最萬能的鑰匙，得以長驅直入看到對方所有不安與不滿。只可惜在Edward與Florence的婚姻裡，這結果來得太快。

聰明且自尊心強烈、卻也帶了點衝動性格的Edward，在遇見溫暖迷人的Florence後，收斂自己的個性，為她打開了心扉，走入了她的世界，甚至接受未來岳父安排的工作。而Florence對自己的事業與人生有堅定主見，連改變樂團的編制時也不考慮團員的感受，父母對她的未來同樣插不了手。兩人為了彼此努力做出調整，卻在這個最私密的瞬間衝擊下失去緩衝防護、原形畢露，狼狽得來不及振作堅強與收拾。自己的傷口正劇烈疼痛，已無法多跨一步去照顧對方。

如果說得出口就好了，如果不那麼愛就好了，如果多一點私心就好了，如果少一點自尊心就好了，如果勇敢一點就好了，如果卑微一點就好了，如果回頭就好了，如果這些如果都能成立就好了。但當故事一段段回溯兩人相處間的細節，卻發現那些行為都是當下的必然舉動，何以Edward自我武裝的反應來得又快又急、何以Florence面對怒氣傷害的回應是沈默迴避，每一個行為都有線索，每一個反應，都有過去的個性描述做支撐。事過境遷後的各種明白答案，在年輕時卻確實都是無法解開、環環相扣的死結。

原著將故事設定在1960年代，正好是美國性解放運動與歐洲第二波女權主義即將展開之際，女人如何掌控自己的身體、對性有多少自主權，對照到Florence與Edward的關係，更有值得咀嚼之處。如果只將無性婚姻當做是故事的癥結衝突，而不去進一步思考背後對於愛與性在兩人關係中、甚至婚姻中的存在意義，將太過可惜。伊恩麥克尤恩將Florence幼時受到性虐待的線索埋藏得如此深層細微，正能保留出愛、性、婚姻、尊重與共識的討論空間，卻不致一面倒地偏向女權意識與性自主的理性辯論，而更多了情感上的無奈與不捨。

我們心疼Florence說不出口的傷痛，心疼Edward毫無頭緒的受挫，明白她無法挽留的悲傷，理解他觸碰未知邊界的心寒。沒有性生活的未來並不是真正的問題，真正的問題是心上的距離隔開了兩人的擁抱，而兩個人的自尊與對對方的愛，阻擋了那時候彼此回頭的可能。

時間一直是最好的解藥，可惜陪伴療傷的人已不同。她和他、你和我，都會成長，在那個時候受的傷，漸漸已經癒合結疤，曾經太過青澀的無路可走，會在時間裡找到迂迴的出口。我們無法回頭彌補當時的不足，也無法停留在原地，只能往前走，一直一直往前走。

放在心上的承諾，是我愛你的表現。Bravo，是我如此愛你的證明。

從貓王、古典樂、藍調到搖滾吉他，愛對方所愛的，昭示了依戀的深度。而多年後的淚眼，則是欣慰的釋然與祝福。最後的結尾，從相逢遙望，回到這蕭瑟海灘上的離別。始於海灘，終於海灘，如果沒到這卻西爾海灘來，這對小情人有可能白頭偕老嗎？我們知道，問題始終不在這兒。隨著鏡頭我們望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身影，「只要有一個人回頭挽留，一切就會不一樣！只要一個人！」但我們知道，當時太愛、太年輕、太倔強也太純粹，只能將最深的遺憾，留在我們心裡，留在那片日後再也無人能攜手同行的海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