會想看中短篇小說集《遠處的拉莫》的讀者,可能多是看過、或想看【大象席地而坐】的影迷,因此對於胡遷的故事(我願意照他的期盼記得他,如果他還在意的話),應該大致有底,我們很難跳脫作者的生平來單獨看待這部作品,就如同我們看《蒙馬特遺書》時,總難逃脫其中的悲傷。
《遠處的拉莫》對生命的厭惡與嘲弄,比起電影,不遑多讓。本書包含了中短篇故事共計12篇、一個完成後未及排演和開拍的劇本『抵達』、還有一篇2017年的胡波完整版訪談「文學是很安全的出口」(節選曾載於〔文學報〕)。
如果這本小說出自某位不知名的作家,我會疑惑,生命是否真有如此蒼白絕望。我是說如果。胡遷不剖析,只是展現。故事裡的人們好像都曾經選擇了自己要做些什麼事,但他們從來沒有成功選擇了些什麼,碎裂與崩解總是輕巧降落,不帶任何惡意地,彷彿早就約定好了一般。
實際上,這個星球並沒有什麼路徑可走,到處纏滿了荊棘,骨頭的碎片混在路面上,你總是很疼,但你可以從空氣中捕獲一絲溫暖的東西,是螢火蟲一樣的東西,你可以在過去獲得愛撫,在更遙遠的過去獲得溫存,那些地窖或墳墓一樣的地方。你從溫暖的墳墓裡爬出來,去往更冰冷的墳墓,這中間的過程就是現在。(p.19)
在拉莫的呼喚下,眼前的一切,彷彿慢動作播放生命耗損的過程。不管在鄉村、在城市、在現時、在末世,牽著腳踏車、手拿彈弓,尋找那隻還未現身便已死亡的不知名小鳥,在不同的地方毀滅呼吸和溫度,輕笑比咒罵還要鋒利,眾人卻都在等待他的消逝,包括他自己。
現在我是死亡的蕩婦,不論怎麼折磨,我都會赤裸地躺在這裡,不會再去任何地方。(p.26)
仍舊有某些浮上水面的喘息,會在字裡行間中,冷淡漠然地呼救。
其實我從來沒有真的接受這一切,這讓我很痛苦,幾乎每天都是,此前我需要照顧母親,她死後,這些不可忍受的東西才浮現出來。(p.34)
儘管在這本書裡,他想說的話,漸漸從虛走向實,在近乎解剖自我的後設嘲諷中,承認他想挖掘的東西,也許根本沒人在意。
對靈魂空洞的不滿逐漸高漲出來,無法承受的人,便會將溢出的、不受控的恐懼,傾倒宣洩到旁人身上,由他人承接一些骯髒混濁的黑暗,自己才能往下一個空虛前進,直到輕飄飄地再也沒有動力前進或後退,而後就消失,映證了生命總是自我毀滅,或早或晚。
其實我可以生個孩子,再教給他一切能把自己一輩子搞砸的道理,我如此艱難地活到現在,剩下為數不多的信念,再給予一個孩子,讓他艱難地活到我這個歲數。然後有一天我們互相舉著刀對峙的時候,我再告訴他,其實你誰都怪罪不了,我是不是全都告訴你了?一開始就告訴你了是不是?(p.60)
有時候忍不住覺得奇怪,如果說,每個人都認為,自己的生命總是屈服於莫非定律,聚集在一起的每一個「我」早該形成了足以吸收所有希望的黑洞,那麼,明亮無憂的生活,去到誰手上了?有沒有那麼一點卑微的可能,希望仍然存在、仍然可以期待?胡遷面無表情地一次又一次展示提醒著我們,不要心存暖意,不要懷拽希望,生命總是在我們放心安慰之時,給予重重一擊。拉莫是永恆的黑暗、痛苦的解脫、還是眾生永遠不該抵達的期盼之地呢?
每個人都無處可去,不懂彼此,卻又理解彼此。
所有自以為幸運的事情都是通向另一個黑洞的開始。(p.70)
對於我們存活的世界,越是憤怒,越是會在其中找到令人嗤之以鼻的可笑感,因此他已逾越了抵抗、咒罵,彷彿了然於心的墜落與消滅,才是生命真正該去的地方。
只能像條死魚般,不做任何反應,對於生活中那些荒謬至極又摧毀一切的絕望。只因為不管是憤怒、抵抗或咒罵,都將讓人更顯得悲哀,卻又無法油膩到諷刺笑看這一切,於是決定這樣,任憑蹂躪,抽離俯視。
總是想去向帶給人想像的地方,卻又總知道到不了,但仍必須出發。《遠處的拉莫》跳過了你我他,模糊了昨天和來日,闔上書後我靜靜看這個世界,輕聲地說,
原來啊,就是這樣:
我們無法觸碰,亦不可調和。(p.37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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