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當做影子替身養大以混淆視聽、護主平安的孤兒境州,在真身沛國都督子虞負傷後,便以令人難辨真假的樣貌,代替子虞出現在世人前,以執行他的意志。沛國積弱,主公情願讓出境州之地以換取短暫和平,但子虞亟欲為沛國取回失地以平國恥,因此向霸佔境州的楊家守軍親下戰帖,在沛公憂心此舉引戰將其怒貶為庶民後,仍堅持以一人之身挑戰楊家主將。明知暗代上場的影子境州幾無勝算,勝利自然不在這太極兩儀戰場上,此處的腥風血雨,正掩蓋著另一場爾虞我詐。故事靈感出脫自中國作家朱蘇進的小說《三國‧荊州》,用架空的境州佔地,上演了一場表裡、黑白、善惡、真假的明暗角力。
子虞深信「沒有真身,何來影子?」影需要有真身存在,才有其存在價值,也以此信念說服了境州,作為自己的代替品奉獻一生。這是絕對的嗎?當真身已喪盡優勢,原只做為替身的影子,其能力已幾乎讓其他人望塵莫及,且又逢有利之機時,何嘗不能一躍而起、取而代之? 從影成為真身,而真身終至不見天日,權力的消長流變,正昭示了陰陽永不止息的轉化,宇宙中不會有永久的至陰至陽。
當影子境州感覺到自我意識的消逝、苦苦追問自己是誰時,真身都督子虞正用意志佔據著境州的自我認同、同時謀劃著朝堂天下的未來。但當境州成功歷劫歸來、不甘再為棋子後,他眼神中的冷酷與決斷讓我們明白,在他身上,恐怕再也看不到之前身為影子的悲切與朗朗真心了,他自此成了第二個都督,不管是身分、還是內心。而目睹一切的夫人小艾,剩下的是悲傷與恐懼,因此現在的都督與夫人間的琴瑟和鳴也將不復見,即便曾有的心動當時留下了無限的可能性,此時也已永遠消亡。
朝堂的深沈心思永遠難防,在檯面上君王權力的最大值、與檯面下沈潛壓抑的縝密算計間,君臣不動聲色的角力,輸贏無法以一時定論,明裡暗裡無處不是戰場。境州之地久受楊家佔據,威勢勝極,沛國屈從受辱,只求能換得一時偏安。一朝情勢劇變,徹底翻盤,但即便此消彼長,得失之間,不過也是萬古一瞬罷了。【影】以太極陰陽的無窮變化哲理,演繹脫胎自三國的核心故事,暗暗完美呼應了《三國演義》的精妙破題--「天下大勢,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」。
以太極陰陽為軸的精巧譬喻系統,墊高了可層層套用解說的意象敘事,貌似展現了本片的深度,但至此不可避免需要談到本片最大的問題,是「用劇情取代了感情」。
每一個選擇的改變轉折,在劇情上都有給出原因,然後演員直接做出情緒反應,觀眾順利注意到「此處他生氣了」、「那邊他算計而得意了」、「這裡他和她難過了」、「現在他起了殺心」這種種的情緒表現。當我們跟演員同時接收到清楚的情緒指令時,就失去了許多朦朧意味的曖昧詮釋空間,也將我硬生生隔在銀幕之外。劇情的因果關係都有照顧到,但因為選擇了重視視覺上的華麗工整,而犧牲掉鋪陳情感的細膩拉扯,直接反應在角色厚度上,讓角色只能無奈流於扁平,交代了劇情便認為處理了感情,手法確實強硬了點。終其片長,我沒有因為角色而有任何情緒起伏波動,不憤慨、不委屈、不熱愛、不傷感、不緊張、不恐懼,角色間的情緒轉變合理,但沒有讓我共感,因此整齣戲就像觀賞一幅幅的畫作那樣就過去了。
電影中的主要角色,都已在這樣的劇本下,盡力做到了優秀的表現。鄧超一人分飾兩角,在陰與陽的對立之間,從最簡單的外型,到最重要的眼神,都做出很大的區隔。可是由於劇本除了對話時提及之外,並未打算花費心神處理角色的前史、心境,因此他必須在僅有的段落中,清楚交代出境州和子虞從前的背景跟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,所以動作、表情、聲音、眼神都給得很滿,總讓我每場戲都產生「他用上所有的情緒、技巧來達標,以呈現在這場戲中完成這個狀態的最大值表現,確保觀眾一定能理解」之感,必須硬給情緒的結果,就是讓我一直意識到他的表演,對電影來說恐怕不能算是好事。
孫儷則是一如既往的美,從堅毅母性到柔情女人,她的大眼睛仍是可以表現出不同區段的情緒光譜,可惜在本片中可以發揮的地方不多,對我來說是個存在感彷如女配角般的女主角,
飾演主公的鄭凱為了保留後期的衝擊,因此在前期加重了行為上的不可理喻與出格,但因為表現的方式太張揚,反而容易讓人預期後面是否會有轉變。對我來說跟鄧超會產生同樣的狀況,就像攝影時為了讓畫面更強烈而硬是拉大對比度,勢必缺少了柔和的自然感,顧此而失彼。
楊家父子則是只有一個帥字!(選用胡軍跟吳磊,根本是想讓觀眾倒戈支持霸佔境州的反派吧。)他們作為侵佔霸地的一方,在觀眾通常會與主角共情的習慣下,原應被觀眾厭棄的,然而他們表現出來的行為卻坦蕩直率,抹去了佔地又造成子虞重傷的邪惡感,也消解了我們期待沛國出擊殲滅敵方的殺戮心。這兩個父子的舉止,對照到子虞的盤算與最後主公的計謀,在善與惡之間,角色定位一起變得既清楚又模糊,「成功地」將我從故事情緒中套了出來,不知是否也在導演的算計之中。
至於那套獨創的破解功夫、和絕地大反攻的兵器......不說了。
張藝謀導演將他心中的喻示系統做出非常漂亮迷人的呈現,除了偶見的溫潤膚色與刺目血跡,整體彷如水墨畫風的畫面,只以黑與白兩色為主,卻透過了濃淡的變化,呈現陰陽兩極之間的流動。每個人的視覺喜好可能各有不同,但本片的視覺衝擊確實是難以忽視的。可惜對我而言,將隱喻的美感用明喻的手法來表現,總是容易直白到讓我有些尷尬(尤其是那又美又巨大、難以忽視的陰陽太極黑白灰),完全理解導演擔心我們看不懂的憂慮。只是許多的對應都簡單而直接,想要表現出人性善惡的灰色地帶,卻總是處處出現過於直線的反應與安排,這其中的違合感,導致我從頭到尾都難以入戲。也許他追崇的藝術簡潔之美,與真實人性的失序複雜,永遠是互斥的吧。
影,作為呼應或替代的存在,形似為首要,神能有幾分相似便全看造化。電影的美學形式,視聽美感,不可說不重要,而電影中的氣韻靈動是定義故事的錨,則常是凌駕於形式的電影靈魂。可是,故事氣韻很難強求模仿,在表現方式上卻總有厲害的高手可以精益求精。【影】帶給我的最大想像,是說不定在張藝謀導演心中相信,他能做出的形式之美(包含視覺加上譬喻系統),能一次又一次做到頂峰,那麼為何不能將總是用來服務故事、內涵,被視為技術層面輔佐、影子般存在的「形式」,躍升為他創作的成就核心呢?在後期的作品被不斷批評「執著於磅礡巨製的華麗表面卻空洞無內涵」之時,也許對現在的張藝謀導演來說,若內涵故事做到一定水準,他的電影美學又有其難以模仿之風格,他可能想問,為何不能認同「形式極致」可作為優秀的評價體系?用【影】來訴說己志--當對「形」的雕琢達到了當下的顛峰,便能取而代之,成了另外一種「神」。
上一段講了這麼多,實則全是我看本片時延伸出來的強行腦補,但假若真的好死不死,有那萬分之一的僥倖,暗合了張藝謀導演真正內心所想,那我只能說實在很遺憾,期盼能「以形代神」的說服脈絡,【影】真的還沒達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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